作者 主题: 魔鬼的自白——几个独裁者的故事  (阅读 2524 次)

离线 sdfghjkl

  • 注册用户
  • *
  • 帖子: 12
魔鬼的自白——几个独裁者的故事
« 于: 十月 06, 2009, 03:59:58 am »
■林行止

    意大利记者奥里西奥(Riccardo Orizio)去年出版一本不足200页的书,2003年初英文译本面世,书名《魔鬼的自白——七个独裁者访问记》(Talk of the Devil:Encounter with Seven Dictators,直译应为《与……邂逅》,显然不太合适,邂逅不仅有偶然碰头之意,且多指与友人或仇敌尤其是导致“男欢女爱”的异性不期而遇,与作者千方百计才获主角接见的情况相去远甚,遂索性译之为《访问记》)。这七名独裁者依章次分别为乌干达的阿敏(Idi Amin Dada)、中非帝国的波迦萨(Jean-Bedel Bokassa)、波兰的雅鲁泽尔斯基(Wojciech Jaruzelski)、阿尔巴尼亚的霍查夫人(Nexhmije Hoxha)、海地的杜华利(Jean-Claude Duvalier)、埃塞俄比亚的赫尔马连(Mengistu Haile-Marian)、南斯拉夫的米洛塞维奇夫人马科维奇(Mira Markovic);作者本有意访问因贩毒被美国越境擒获的巴拿马军事强人诺列加,为他婉拒,料不到这位老粗独裁者在狱中没有捉刀人之下竟写了一封不卑不亢非常得体的“拒绝采访信”——这封信成为本书的《尾声》!
    上述七人,相信国内读者不会很熟识,这不仅仅因为他(她)们当权时在多年前,而且其所管治的国家均和中国没有太大关系,读者对之有陌生感,不足为奇。不过,对五十上下且关心时事的读者,这些名字应耳熟能详,但大多数亦只限于“听过这个人”,对其荒谬透顶的事迹,许多是闻所未闻:数十年前,传媒远远不及现在的进步,加以当年的读者口味对这些小丑型独裁者的“种种行为”不会有太大兴趣,因此他们种种荒唐事少见报道——这也是笔者现在读这本书有拍案惊奇的“乐趣”,津津有味之余,以为有必要与读者分享。
    寻英国女王开心的“儿戏人魔”阿敏
    现在寄寓沙特阿拉伯吉达市的前乌干达总统阿敏(见题图),本为英军“伙头军”,“积功”升至将军,军权在握后自号总统、封陆军大元帅衔,自称“独一无二与上帝直接沟通的总统”:他今年74岁,身高1.95米,体重150公斤,以“搞上”政敌的妻女为乐,子女无数;他有“神高神大”儿子数名,擅打篮球,一名且曾入选波士顿学院的校队。阿敏杀人无数,不足为奇,食人数以十计,才使他四海闻名,不过他说他是“不情愿的食人族”,所食皆敌,亲属朋友不吃;他逃亡后西方记者在其官邸大型雪柜发现——批人头和内脏……
    乌干达本为英国殖民地,但阿敏亲苏格兰仇视英伦,因他从军时的苏格兰上司对他甚友好且屡屡提拔他;他当权后以捉弄英国为乐,有次他出席非洲团结组织会议,雇请四名瘦骨如柴的英国人半裸抬轿进入会场,而一名瑞典白人持太阳伞随轿奔跑,当时传媒大肆报道,阿敏大乐,不在话下。他对英国王室亦极尽寻开心之能事,称伊丽莎白女王为“利丝”(Liz),邀请她到访,目的在‘让你见识我这个真正男子汉!”有次他带同一批官员及家眷乘专机访问英国,入住全层酒店,英国外交部不知他来干什么,出动女王请他在白金汉宫午餐,陪客有英首相希思和外相休姆,英国政府以为他访英有“国事”,哪知他哈哈大笑,说带妻妾“行街买东西”而已,场面之尴尬,不难想像。当女王面露不知所措之色时,阿敏说:“夫人,难道你不知在敝国很难买到14号半的皮鞋吗?”
    无巧不成文,阿敏已于2003年8月17日在沙特阿拉伯第二大城市吉达病逝,享年大约78岁(《剑桥百科全书》指他生于1925年,唯《纽约时报》的讣闻说他生年不详,而《访问记》作者说他74岁),这名草菅人命的“儿戏人魔”(这是笔者杜撰的名词)不为政敌所杀而得寿终正寝,颇出人意外。读意大利记者奥里西奥对阿敏的描述,十分“过瘾”,遂上网购纪录片《艾迪•阿敏•达达将军》(GeneralIdi Amin Dada),导演为在巴黎受教育和工作现已赴美国发展的伊朗人巴伯特•舒鲁达(BarbetSchroeder);这张于1974年摄制、去年才加工推出的DVD,值得向大家推荐。
    阿敏许多耸人听闻的行径如食政敌之肉等,皆发生于执政后期(他在任年期是1971——1979年),唯此纪录其当权初期的影片,仍大有可观。阿敏的假想敌是以色列,因此组织军队模拟攻打戈兰高地,其训练和演习非常儿戏,伞兵练习跳伞,煞有介事,但镜头一拉,所谓跳伞,不过数名士兵背负“书包”跳落不到二英尺深的沙坑;他又以儿童滑板训练机师——“机师”滑下时张开双臂,作飞行状……至此阿敏咧嘴大笑,对镜头说“军事秘密怎能公诸于世”,意谓纪录片拍摄的不足以代表乌干达军事实力。不过,乌干达确是稻草人,1976年巴勒斯坦游击队(现在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阿拉法特领导的一度令人闻风丧胆的“巴游”)骑劫一架以色列航机至乌干达第二大城市En-tebbe的机场,“巴游”和阿敏以为有了和以色列谈判交换条件的筹码,洋洋自得,哪知整批人质竟为深入敌后的以色列突击队救出,乌干达根本不设防;此事曾拍成电影(香港译为《突袭恩特比机场》),令阿敏面目无光。
    舒鲁达是此中高手,他让镜头跟着阿敏,等他自说自话,这是纪录片以“自画像”为副题的原因,亦可看出导演不卑不亢不贬不褒客观的态度。纪录片把活生生的阿敏呈现于观众之前,多次特写镜头拍摄他手心腥红手背墨黑的巨掌,结束前用大约一分钟以默片方式特写阿敏面部尤其是眼睛的表情,令人想起大猩猩——舒鲁达于1978年拍摄《高高——会说话的猩猩》,未知是否阿敏引起他的灵感。
    纪录片所见而奥里西奥书中未写的“出位”言行,可说数不胜数,比如阿敏带记者游花园,见他十八名儿女其中几位,儿女成群,隐身镜头后的记者难免面露讶异之色,阿敏遂笑对镜头说:“我真是弹无虚发”(I am a very good-marksman);此话双关,因数分钟前镜头才展示阿敏“子弹发发中心脏”的射击表演。当他与邻国坦桑尼亚总统联袂出席一项典礼言笑晏晏时,旁白说阿敏曾写信给这位白发苍苍的总统,表示爱意,“可惜你是男性,因此我不会向你求婚”;阿敏最终在坦桑尼亚军队及乌干达流亡者内外夹击下落台逃亡——最先藏身利比亚,其后为沙特阿拉伯收留。
    阿敏开内阁会议真是一绝,他如训导小学生般指导部长应如何工作和爱他们的领袖(人民则要敬爱他们的部长),部长们承教,低首疾书;他当众申斥外交部长办事不力,没有在提高乌干达的国际地位上尽力,旁白说“二周后他被抛进尼罗河”,不久前,镜头是布满鳄鱼的尼罗河(乌干达境内的河段称“阿尔拔尼罗河”)。阿敏要部长们下令规定妇女五时起床工作,为经济发展作出贡献;又说女性是弱者,但那位被申斥的部长“失踪”后,阿敏委任一位牛津毕业生的女性任外交部长。
    在舒鲁达的镜头下,阿敏是个有血有肉不时露出带着稚意的天真笑容的人,完全看不出是个于1972年会进行种族清洗下令军队屠杀了30多万异族人、及后经常杀害政敌和“不称职”官员的屠夫;看他的童言童语,若非他亲口证实和证据确凿,你甚至怀疑他曾否吃过人肉。阿敏看不起白人,嘲笑基辛格无能,指尼克松愚蠢,憎恨犹太人。他执政后为了巩固政权,一举把以色列人和持英国护照的白人驱逐出境,并充公他们的全部财产……
    阿敏说乌干达没有政策(We are not following any Policy atall),与行政长官的强项是“政策”刚刚相反;不过,有没有政策无关宏旨,重要是领导人的才能,如缺乏才能,有没有政策都乱成一团!
    穿校服引发的政变
    奥里西奥那本书所说的另一位“食人族”是中非共和国土皇帝波伽萨,1977年曾以权杖殴打英国记者高斯密(M.Goldsmith)而广为传媒报道。在法国殖民者扶植下,他于1966年当上总统(兼国防、内政、卫生及航空部长),握有绝对权力后,想过皇帝瘾,于1976年(书中又说是1977年)12月4日自我加冕,登基当皇上,并把国号改为中非帝国(Central Africa Empire)。波伽萨于1979年在民众示威引起的军事政变中落台逃亡,翌年被缺席判以死刑,1986年从法国引渡回国服刑,以后一再减轻刑期,至1993年9月1日被释放驱逐出国,现在象牙海岸做寓公,由前内阁秘书长当管家。
    波伽萨倒台的肇因,真是匪夷所思,此为他强迫全国中小学生穿校服——七十年代中期他访问中国,对“干校”秩序井然纪律严明印象深刻,加上不久中非学生在法国中学会考中成绩极劣,他遂兴起搞好教育之念,唯一切从穿着整齐开始!1978年2月2日,中非帝国教育大臣宣布十月起中小学生一律穿由波伽萨亲自设计的校服,校服由他拥有的制衣厂生产,在皇上经营的服装店出售;生活在半饥饿状态中的中非人民,哪有替子女买校服的能力,但国立波伽萨中学把没有校服的学生赶出校园,终于酿成一场政变!
    波伽萨最痛恨的政客是法国总统德斯坦,他当政时每年二度访问此前殖民地,由波伽萨供应“处女和钻石”(该国以产钻出名)。波伽萨虽有“各色人等”的妾侍约十名,“俱为各国领袖的馈赠”(包括“蒋介石送来的中国美女”),但他情有独钟的皇后与到访的德斯坦偷情,令他怒不可遏,几乎与法国闹翻,其后他登基时的2000万美元费用悉数由法国人民捐赠,两国才恢复“邦谊”。
    “这个蠢材竟然不会游水!”
    数天前和有学问的友人闲谈,他认为似不应该把波兰的雅鲁泽尔斯基将军列为独裁者。归家漏夜再读有关文章,认为此人有点值得同情但施铁腕统治的独裁性质不变。雅鲁施泽尔基至今对波兰人民唾弃他,怨恨难消,因为他说当时(1981年12月13日)若不实行军管,把工会的团结运动硬生生(血腥地)压下去,1956年苏军镇压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民运”的流血悲剧必会在华沙重演。
    波兰实行军管,搜捕民运分子、禁止工会活动,电视新闻报道员一律穿军服,言词稍离政策便军法侍候。严格的“纪律”的确令波兰免去一场血光之灾,勃列日涅夫因此认为“反叛浪潮不会扩散至其他华沙公约成员国”,雅鲁泽尔斯基立下大功(现在仍是俄国驻波兰使馆的贵宾)。不过,波兰人民则以为他是刽子手。奥里西奥引述一则现在仍在波兰民间流传的笑话——雅鲁泽尔斯基获天使帮助在水面(横贯华沙的维斯杜拉河)行走,以为“神迹”可提高威信恢复人民对他的爱戴,哪知波兰人的反应是“这个蠢材竟然
不会游水!”雅鲁泽尔斯基那副漆黑的墨色眼镜令人印象难忘,强化其“暴君”形象,但知道这是他青少年时期在微弱灯光下熬夜读俄国小说令眼力过度疲劳,加上日间冰雪的反光刺眼、令双眼患上青光症的,相信不会太多!雅鲁泽尔斯基至今忿忿不平的是,他的家族有反俄的传统,他接受的是反俄教育,祖父和父亲均曾参加对俄战争,乃父且被囚于西伯利亚近十年,归来时已不似人形;他十七岁时和母亲及妹妹亦被斯大林流放西伯利亚(罪名从未宣布),他在做苦工(砍树)之余,深受俄国人百折不挠的性格和自我牺牲的爱国精神所感动,学会俄国人无书不欢的习惯,在西伯利亚苦寒之地,图书馆竟然藏书万卷,他为契诃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小说着迷,结果是终生不能离开墨镜……
    奥里西奥所写七名“暴君”,落台后俱无悔意(以阿尔巴尼亚的霍查夫人和南斯拉夫的米洛舍维奇夫人最理直气壮,而雅鲁泽尔斯基则因他一生为波兰人但人民不原谅他而自苦;乌干达食人王阿敏最快活,做点小生意,终日无事忙),他们的共通特点是当权时挥霍浪费,但均没有“私蓄”,落台后过的绝非写意的寓公生活,这与一般人想像中所有独裁者在海外都有秘密银行户口完全不同。(摘编自《万象》2003年12月号)